无话了,又去给少时倒水,少时跟在她身后到一排热水瓶的旁边。燕台倒好水回头,不料他紧靠身后,吓了一大跳,又忙着想混过去,道:“水不多了。晚上我再去打,你先喝。”少时不接杯子,看着燕台的整个身形,特别是她颈子里的小骨头,让他心动得疼。少时推着心上的石头,期期艾艾的,道:“燕台,你知道的,我越来越喜欢你,六个女生里头,只你跟她们不同。看见你,我就是愉快的,我天天想看见你。你说你说,怎么弄的啊?”关燕台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一时慌了慌,道:“方老师,方老师,你喝水嘛。”少时还是不接,铁定了心大着胆子,盯她道:“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我喜爱你。”说着走近一步,燕台避着,人稍稍走开一点,少时又跟了跟。燕台只得说话了:“方老师,方老师,我太小了,我是不配的,不好配呢。”少时逼得更近,连问:“就是小吗?就是小吗?你会大的呀。”燕台仍躲躲的:“我还是小,太小了,不是吗?”燕台只觉得自己笨。没口才,说来说去就这么几句,不敢得罪他似的,连话也挑不到好的。
少时还是跟着,一路地跟着,直跟到燕台倚了床没处去了。他伸出三指抚住燕台的手背,燕台急道:“方老师,方老师呀。”少时轻道:“我是你老师呢,说出这些话来不容易,不容易,你懂得的,不容易。”燕台四处缩着自己的手,唤醒他似的,道:“方老师,你就当没说,我也当没听,都是能够的。”少时看住她,歪歪眉毛,道:“你这个丫头,专会不动声色。喜欢谁不喜欢谁都不露出来。你一点点都不喜欢我吗?一点都不吗?哪怕我是你老师呢。”燕台道:“就因为你是我老师呢,我会担心伺候不好你。太敬你了,到处要赔着小心,怎么过呢?我过不好日子的。”少时一时感动了,道:“我不要你伺候的!我也是一个寂寞的人,需要另一个人相伴。有你陪着,可以对你哭,就够了。”燕台侧了脸止他道:“我们是不哭的,还小,什么都来得及开头,笑一笑就过去了。你也晓得,我们还小。”少时呆了呆,问:“你们还小?是你跟莫悲吗?”燕台想了想,回他:“是的。”少时笑道:“他好在哪里?好在哪里呢?”燕台道:“我们都一般大,在一起没有压力,跟你在一起有。所以不是怪你,大约是怪你的身份地位。”少时道:“你瞎讲了,我有什么身份什么地位?”燕台道:“在我们学生眼里还是有的,莫悲就没有。”少时心里一塌糊涂地乱了,问道:“他怎么,怎么求你的?”燕台道:“他没有求,我们都没有求。”少时听了,头沉落下去,下巴靠在衣领上,慢慢移到凤凰那张凳上坐了,不作一声。燕台看着,也不敢说话,怕招出他的来,心想少一句好一句,也偷偷坐到自己凳上,皱眉看屋里的一切。少时不说走,燕台自是不好提的。
两人就那么坐着,屋外的太阳渐行渐坠,向着西边,洒出一点一滴的黑暗来,是它的骨灰,在天地间散漫,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一直到了饱和,成了一世界又浓又稠的黑漆,流着淌着粘着。那太阳是死了也不叫人安心的,留下这毒毒的黑暗在人间,胶人耳目,迷人心性。
少时忽想起什么似的,起身道:“走了。明天你好走。”燕台眼睛躲躲的,觉得不知是谁作了孽,两人呆坐这样久,简直是折磨,道:“那你慢走。”说着送他出来,少时再一回头,燕台看见眼尾处有泪,心头一缩,畏畏地,跟着他,轻唤:“方老师方老师,方老师。”赔不是似的。少时手在身后一摆,不语而去。
《声声慢》第一部(1)
17
莫悲再回扬州时,差不多八月底了。
他跟余智方两人的这趟漫游,原本是没什么计划的。身上带的钱也不多,只跑到大连就回来,哈尔滨想也不能想了,莫悲给李能去信了了先前说的话。返回的途中,又踅到河北省的一个村庄,余智方姨婆婆家住了一阵。
整个旅行里,两人又穷又脏,邋里邋遢中带着学生证,曾四次被人赶下车子,掏钱补票,活像两个蓬头鬼。不过呢,也走了不少地方,弯弯绕绕地到过徐州、曲阜、泰山、济南、德州、石家庄、太原、五台山、北京、天津、秦皇岛、沈阳、大连等地,玩是不能玩得怎样好的,都只略略过一过罢了。莫悲在山东时,一心想去青岛看燕台,又不大敢。因为事先问燕台时,她虽笑笑的,却没大松口,还跟他打了岔。只是迟迟疑疑地不肯离开山东,人又不往青岛去。余智方急道:“只管在这儿耗就是了!山东多美女,却不见你去看去找,只是干耗!钱耗光了,回不得家,才不耗呢!”莫悲一笑作罢,背了包跟余智方继续北上。
见是没见到燕台,信倒写了不少,他自己没法收到燕台的信,偶尔也会不安。跟许小愿,是连明信片也没寄,只盼自己回扬州时,她眼睛翘翘的,鼻子里哼一声,不愿再理他,也就罢了。想到这个景况,心里不免涩涩的,却也没有他法。
回来家中,照例又是一家子人围住了,大呼小叫地疼他。莫悲祖母摸着他的头脸手脚,直唤:“我的乖乖肉呀,到处瞎跑。”莫悲妈笑骂他发神经,花钱买罪受,跑这大老远的,把自己去喂蚊子跳蚤。莫悲姐姐呢,伙了未婚夫看莫悲从各地采买回来的小玩意儿,纪念品。只有他父亲举了烟坐在太师椅上抽,含笑不语。
莫悲妈还在嗔怪:“明儿越发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能跑到日本去。”莫悲只想问一问许小愿可常来不常来,却插不进嘴去,神思恍惚地坐着,别人的话也听不大真切。他妈来拐拐他的肩:“可是不是呢?害得多少人牵挂。”莫悲父亲笑道:“能到日本去,不好吗?我是不拦他的。”莫悲听清了,朝父亲一笑。莫悲妈白了丈夫一眼道:“悲儿才回来,你就说这个,难不成你哪里还藏着个儿子不成?巴他走!”莫悲父亲手里的烟指着莫悲妈道:“你瞧瞧你!什么话?悲儿,你听出我话里有巴你走的意思吗?”莫悲笑道:“哪儿啊!”莫悲妈对莫悲说:“你不晓得的,他年轻时不是没做过怪。”莫悲祖母一听,唠唠叨叨地出去了,大约是说她儿媳妇犯二百五了?跟自己的儿子说这个话!莫悲听了脸一红,看看父亲,寻找证据似的,也不好说什么,只当没听见。倒是他父亲“咦”了一声,尴尴尬尬地笑了,道:“你瞧你,胡说什么呢?想得起来的!悲儿肯信吗?”莫悲笑道:“没见过的事,我是不信的。”莫悲妈也笑了,道:“你爷儿两个倒好。”又一下想起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