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宾夕凡尼亚州
81号公路向西行去纽约州的那一段公路,大概算是美国高速公路上最差的一段了,尤其在这乌云密布,暴雨将临之时,更加令人害怕。路面又窄又破烂,两边又少见休息处,加上两边都是小山,觉得天色特别暗,特别阴沉,有一种压迫人的恐怖感。
在川流不息的车队边,有一个女孩子骑着单车,车后绑着一个小背包,飞快的向前面冲去。可能知道大雨将临,她急于找个避雨处吧!
单车速度快,汽车速度更快,看不清楚女孩子的模样,只知道她是一头黑发的东方人,但她身形又仿佛比东方女孩高大。她穿著一身白,虽在阴暗下,也觉得她必定是个爽朗、明媚又健康的女孩子。
驶过她身边的汽车没一辆停下来,问问这在暴雨前在高速公路上骑单车的女孩可需要帮助?没有一辆。女孩子仿佛也不太担心,只是尽快的往前面赶。
平日在高速公路上骑单车的人极少,尤其在这种天气下根本绝无仅有,女孩子可是为着什么急事吗?
一辆辆的汽车飞驶而过,女孩子也埋头苦
“骑”,没有人理会她,她也没有求助的意思。
雨意越来越浓,天也越来越黑,越阴沉,再加上山谷中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吹起烂路上的沙石,似乎
——真有世界末日的景况。
女孩子抬起头看天,忍不住低声叹口气。路牌上写着,最近一个休息处也要五哩,她肯定没法在暴雨之前赶到那儿。
就在她叹息的那一刹那,一辆深银蓝色的
“欧士莫比奥”大轿车停在前面几十码处。
她心中在想,真有个人愿停车伸出援手?
单车停到汽车边,汽车主人按下玻璃窗电掣,是一个男人,三十出头那种有学问、有风度的男人。男人微笑着凝视她一阵,并不立刻出声。
她想,惨了!一定又是问我
“是不是日本人?”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只有日本人才来得了美国。
“中国人?”男士用温和友善的语气问。
虽然讲的是英文,她也好开心。
“是,当然是!”她几乎欢呼。“你也是?”
“我来自台湾。”男士立刻改用国语,并迅速下车,从车厢里拿出绳子,帮她把单车绑牢在车顶。
“我从香港来这儿。”上车时,她说。是用那种带着浓浓广东口音的国语说。
“来自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是中国人。”男士说:“我是韦思哲。”
“我叫宋美德。”她立刻接口。
她对他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美德,”他淡淡的笑起来。“这两个字会提醒我,渐渐的,我们就快找不到它了。”
“没有这么严重吧?”她说。
“见仁见智。”他不想和她争论。
“你念哲学?”她问。
“不一定叫思哲的人一定要念哲学。”他笑了。这叫美德的女孩于很天真,很直率。
“我这种人——若念哲学必然变成疯子。”
“哦?!你是那种人?”她问。
这个叫美德的女孩子眼中充满了问号,她是个好奇的女孩子,肯定是!
“如果你想知道,你慢慢会了解,”他摇摇头。“我想问的是,这种天气下你有兴致在公路上骑单车?”
“我并不知道这段路这么难走,而且会下雨,我想去
‘阿伯尼’,如此而已。”她说。
“为什么不开车?你不怕危险?”他诧异的望着她。“遇到坏蛋货柜车司机会捉你上车,或逼你跌下山坑。”
“我很幸运,没遇到过。”她说。
车顶上开始有哗啦哗啦的雨点声,又急又大,窗外已是雨水迷朦。
“看来你很幸运,我来得很及时。”他说。
“谢谢你的及时,否则我真可能到不了
‘阿伯尼’。”她望望窗外。
“这种雨会打得人生皮肤病的。”
“没试过。”他仍是淡淡的笑。
他的笑,他的表情都很淡,轮廓却好深,象雕刻刀在他脸上削过,修整过。他的言谈举止都很从容,自有一份雍容高贵的气质。
“还没问你预备去那里?”她问。
“先送你去
‘阿伯尼’。”他想也不想的。
“然后呢?”她追问。
“为什么要问?”他看她一眼。
浓眉大眼,有广东人的深轮廓,是运动家般的瘦削面孔,很聪明,很可爱的模样。
“‘
阿伯尼
’只是我中途站,我的目的是纽约市。”她笑。
“因为骑单车今夜我是赶不到纽约的。”
“那么我负责今夜十点钟前送你到家。”他也笑。“我住纽泽西。”
“啊!我们同路,”她好开心,好开心的。“韦,你一定在做事了,是吗?”
“怎么看得出?”他反问。
“你成熟而沉稳,”她说;“你不象学生,不论从台湾或香港来的学生,他们都有一点
——一点没有根似的惶恐,他们都很紧张。你象教学生的。”
“说得好,我正是教学生的人。”他说。
“我的眼光向来很准。”她很有自信。
“你呢?”他问。
两个在异国土地上萍水相逢的年轻人就这么成了朋友。
“猜猜看。”她笑。
“学生?”他看了她一阵。
“我看来很紧张?很惶恐?”她的笑容消失了。
“不,是另一种学生。”他淡淡的笑。“有些来自香港的学生家境很好,不必担心学费,生活费。自己本身英文基础又好,
“念起书来轻松潇洒,你象这一型的。”
“错了。”她有恶作剧的开心。“我是拿奖学金来念书的普通留学生,从大学开始念,刚念完硕士,正正式式的MBA,哈佛的。我正值暑假,还没开始做事。”
“哦
——”他有点意外。“我以为你念大学,你看起来大概只有二十岁。”
“因为我的青春装,”她指指自己的白衫白裤。“我今年刚满二十四岁。”
“预备在美国工作?”他随口问。
“AE已经请了我,银行部,助理副总裁。”她说。
“系出名校,自然不同。”他点点头。“AE喜欢请哈佛的人,这些大公司财团很注重这些,一个女孩子二十四岁就做AVP很不简单了。”
“我运气好。”她说:“自己只是有点小聪明。”
“不要贬低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他说。
“你念什么的?”她问。
“你很准的眼光看不出?”他打趣。
“嗯
——”她望着他很久,很久一段时间,只听见车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响,然后她说:
“你很英俊,知道吗?有点象一部‘雷乌
’木偶卡通片里拯救队的队员。”
“是吗?”他不置可否。
这个女孩子怎么一想就想到这么远?真是飞越了天空和海洋,非常海阔天空的样子。
“啊
—一”她的思绪又回来了。
“我猜你念数学。”
“怎么会想到数学?”他笑。
“数学很难,很抽象,又纯理论的,你看起来象那种人,专门深思,探索困难、深奥的东西。”她说。
“要谢谢你的夸赞吗?”他反问。
“不必,只请告诉我真实情形。”她说。
“是。你说得很对,我念数学。”他透一口气。“因为我觉得所有学问中,数学最接近真理。”
“接近真理?”她呆住了。他是这么说的吗?
“对真理
——我很固执。”他说。
“你是台大数学系的?”女孩子眼睛发亮。
“怎么?!”他很意外。“这有什么不妥?”
“我哥哥是在台大念书,然后才来美国的,”她说得有点激动,仿佛是自己的事。“他告诉过我,台大数学系特别难念,学生也特别优秀,但能四年念出来的人并不太多,你可是四年毕业的?”
“是。”他微笑点头。“事实上,这也是我很引以为傲的事,我们研究的是真理,至少接近真理。”
“难道我遇到一个天才?”她稚气的叫。“哥哥说台大数学系出了不少天才。”
“天才与真理无关,我并无兴趣。”他淡淡的。
“怎么整天把真理挂在口上?”她盯着他。“真理不是讲的。要找寻。”
他默默的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有眸中如寒星般的光芒一闪。
“我想知道
——你的旅行是为什么?”他转了话题,而且看得出来他这话题很勉强。
“来美国这些年只为念书,并没有真正到处玩过、看过,这暑假是好机会,趁工作之前。”她说。
“一个人?!”他问。
“起初一大堆,我们到加拿大看瀑布,同学接着去多伦多,我就折了回来。”她说:“上班在即!”
“你真预备这么一路骑单车回纽约市?”他问。
“当然不。到
‘阿伯尼’我就租车,”她笑。
“他们都说81号这段公路最难走,我故意骑单车试试,而且想看看公路边原始的茅厕。”
“看见了吗?”他问。
“看见了。”她摇头笑。“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糟啊!很干净,不过真的很原始。”
“你知道在有一处地方,仍有原始又很不干净的茅厕吗?”他的神情是严肃的,绝非说笑。
“我知道。”她说。笑容也渐渐消失。“这个暑假我曾经想去,反正回香港可以顺路,但是
——我没去,我选择了加拿大。”
“为什么?”他虽极小心地在大雨中开车,却仍忍不住看她。
“看这儿的茅厕,无论它怎样干净或肮脏,好或不好,我可以一笑置之。那边的
——我会哭。”
他的神色转为深刻,也变得沉默。
“你呢?你没有打算去看一看?”她问。
“没有,从来没有。”他嘴角有一抹难以化解的固执。
“为什么?”她很好奇。“现在全世界的人都想去那儿走走,毕竟它封闭了那么多年。”
“即使在这儿,我想到也会哭。”他冷冷的说。
她心中一凛,不敢再问下去。
“你知道吗?现在去的人只是一窝蜂,热嘛!去一趟长城,照一张相,回到西方来可以炫耀好久,以中国通自居。”他冷笑着。
“但是我们是中国人,去
——可以寻根。””她说。
“根?!”他笑起来。“我们的根在哪儿?会吗?你我生长海外,对那儿陌生一如陌生的海外异国,寻根?你不觉得这是很荒谬的事吗?”
“但是
——很多留学生都回去过。”她说。
“回归热啊!到中国名胜照张相,买几份精致的土产、工艺品,回来后在同学面前声音都能响一点,同学会时更可大出风头。说不定那间大学还会请去演讲
——有什么划不来呢?只不过是一张来回飞机票。”思哲冷笑。
“你不以为自己比较偏激?”她忍不住问。
“我还尖酸刻薄呢!”他自己也笑了。
天上的黑云已淡,山谷出口处已是一遍光亮,狂风暴雨已被抛在后面。
果然,再走五分钟,已能看见阳光,湿路与干路很清楚的分别出来。
“那一段山路常常有雨,有时还有雾,很不好走。”他说:“也许是山谷的关系。”
“我还没问过你,怎么会走这条路?”她问。
“每星期六我在水牛城一间大学有三堂课,”他淡淡的说:“每星期五一早我到水牛城,上完课休息半天,星期天一早开车回纽约市。”
“今天是星期天:”她看看表。
“所以这条路我极熟,你不必耽心会走错路。”他笑。
“喜欢音乐吗?”她随口问。
“还好。古典音乐好些。”他说。
“不喜欢流行、热门的歌?”她问。
“年纪过了,三十一,还是识趣点好,免得被年轻人看
笑话,叫我小老头。”他笑。
“小老头?你是吗?”她哈哈大笑。“我哥哥三十三,还常常去DISCO。”
“年龄在每个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现。”他说。
“我不觉得你是老成古板的人,”她对着他左看右看。“你太太也象你?”
“或者
——希望她不象,”他摇摇头。
“我并不喜欢自己,我没有自恋狂。”
“什么意思?”她歪着头,忽然恍然大悟。“你还没有结婚?是吗?”
他只是笑,不表示意见。
她有个感觉,他当她是个将成熟未成熟的女孩子看待,他们之间是有辈分分别的。
“我发觉你有点阴险,你在笑我幼稚。”她说。
“没有。”他还是微笑。
“你分明如此。”她不放松。“但是我警告你,你不能看轻我,我并不那么简单。”
“别紧张,我从没看轻你或任何人,”他慢慢说:“我也不以为自己了不起,我是个普通人!”
“你是个普通人
——”她指着他。从一上车开始,她心
“你是个普遍人
――”她指着他。从一上车开始,她心中已有根深抵固、不可改变的印象,他不是普通人,他很特别,很高深,很超凡,他绝对不是普通人!绝对不是。
“如果你以为我不是,将来你一定会失望,甚至你会对我不屑一顾。”他说。
“怎么可能?我也是个崇拜学问,笃信真理的人,我不会对你失望,我相信我的眼光和感觉。”她肯定的。
“时间会替我们证明一切。”他笑。“我们才认识一两钟头,是不?”
她看看车窗外干爽的公路,忍不住笑起来。从山谷到这,仍然是81号公路,仍然是宾夕凡尼亚州,他们才不过认识了两小时。
“如果我令你发闷,你可以随时放下我。”她笑。
“我们已过了
‘阿伯尼’,再转回去吗?”他问。她耸耸肩,突然又换了话题。
“你家在纽泽西那一区?”她问。
“西田。”他简单的答。
“我去过。你们镇上有家相当不错的童装店,卖的全是高级童装,很精致。”她爽朗的无所不言。“我陪姊姊在几个月前去过一次。”
“买童装还特别跑到我们镇上?”他反问。“时间和汽油钱已令你吃亏了。”
“但是你每星期来回开十八小时车到水牛城教三堂课,时间和汽油钱是不是也很吃亏?”她也反问。
“我
——没想过。”他笑。想一想,笑得更厉害了。
“其实我可以在附近的学校教的,是不是?”
“我不相信这么简单。”她说。
他看她一眼,她是聪明剔透的。
“水牛城大学的系主任是我以前的指导教授。”他说。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进
AE?其实我有更好的选择。”她有点挑战的味道。
“谁都知道AE是哈佛系统的,从董事会开始,非哈佛出来的不能当上。”他说。
她黑亮的眸子闪一闪。
“对了。我现在的VP老板根本就是我教授!”她笑得好开心。“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你是去做官的吗?”他笑。
“还有一个好处,我有机会调回香港,A
E 在那儿的公司很大。”她说。
“当香港是你家?”他随口说。
“生长的地方。这年代
——由不得我选择。”她淡淡的。
“这时代,有个家已经很不错了,我不苛求。”
“有个家的确是不错。”他顺手开了收音机。“看,前面己是纽约市。”
“这么早就到了?”她望望天,还没黑呢,怎么可能?
他把车停在公路休息处。
“下车吃点东西,喝点水。”他说。车一停,收音机也跟着停了。
“你常常在临下车时开收音机?”她好笑的问。
“我常常无意识的做一些事。”他锁好了车子。“好运气,可吃麦当劳略带中国味的肉排包。”
“那中国味只来自一点点海鲜酱。”她笑。“我烧的排骨比他们好得多。”
“现在只能吃麦当劳,”他去付钱。“所以你不能有意见。”
他买了两个麦当奴新出的肉排包,又买了两杯玉米汤。
“我很抗拒这种没有文化的食物。”他指指手上的纸包。
“抗拒还吃?”她笑。
“我已看了三、四个公路休息处,都是三文治、披萨之类。”
“平时自己做中国菜吃?”她问。
“有个女人替我烧。”他说。说得很特别,有个女人?
“很少人用佣人哦!”她立即想到佣人。
他只看她一眼,没有出声。
“我住在第五街,很不错的一间公寓,”她说:“下次请你来尝尝我的手艺。”
“我们的时间不配合,周末时我总在水牛城。”他说。并没有接受的意思。
“找一个We
EK day。”她坦率又大方,什么都不怎么在乎似的。
“最多我请天假。”
他望着她,黑眸中又是寒星一闪。
“我星期二整天没课。”他说。
“一言为定。”她高兴的拍手。“下星期二,吃完中饭你随时可来。午餐我不请,除非你想吃速食面。”
“我有事。”他扔开纸盒,抹抹手。“上车吧!否则午夜之前回不了家。”
宋美德住的公寓算是纽约市里最好的了。
大厦相当新,有管理员,有警卫,而且入口大厅宽敞、清洁,不象纽约市里一些残旧、黑黝黝的房子,没进门已先被吓了一大跳。
按照地址,韦思哲到了十七楼她家门外。忙按铃,立刻有人应门,门开处,风铃叮铛,是一串令人喜悦的欢迎。
“你真准时,”美德笑。“我刚吃完午餐。”
他递上一盒小小的礼物,走进那明亮的公寓。每一个角度的阳光,让屋子里充满了温暖。
“这样的公寓,要花上你半个月薪水。”他坐下来。
“值得啊!”她利落的为他倒杯茶出来。“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家里,而且纽约治安差,不找个安全点的,赚得再多钱也没命享!”
“并没存心来这么早,”他指指手表。“去哥伦比亚大学找个朋友,他竟去了外地,我从不在纽约逛街,只好提早来。”
“我说过,吃完午餐就可以来。”她去弄了一盘白瓜子出来,很随便的在他对面地毯上坐下。
“还有另外的客人吗?”他显得有点拘谨,和初见面时的潇洒完全不同,也许今天是客吧!
“没有。”她却十分自然。“如果哥哥在,我自然会让他来,你们应该认识。”
“他呢?”
“去了欧洲。”她淡淡的。“他是个云游四海的人物,除非他找我,我很难找到他!”
“不需要工作?”他很好奇。
“他是摄影家,也是记者。”她耸耸肩。“他的工作就是需要他到处跑。”
“不羡慕那种工作,我做不来。”他说。
“你今天看来有点不同,韦,”她端详着他。“换了衣服?新理了头发?不,都不对,是神情不同。”
“神情?”他笑起来。“我不记得那天用那副
‘神情’面对你了,我总是这样的。”
“不,不,我肯定,今天多了些什么东西
——”她思索着,又摇头。“的确是,我肯定。”
他凝望她好一阵子,然后说:
“你相信吗?我很紧张。”
“紧张?!”她呆愣一下,然后几乎笑弯了腰。“怎么会?只不过来我这儿吃一餐,怎么会?”
“所以你该相信,我从来不敢低估你,”他说:“即使面对最头痛的学生,我也不会紧张。”
“很荣幸!”她说:“告诉你,今天刚收到家里寄来的包裹,一大袋冬菇,所以今晚有冬菇鸡汤吃。”
“唐人街的冬菇并不比香港贵。”他说。
“是啊!但是妈妈坚持香港的比较新鲜,”她摊开双手。“我们都明白,这不是价钱问题。”
“我只有继母。”他淡淡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哦
——”她望着他。他不象那种受继母虐待的人。
“她是知识分子,我们相处得很好,”他笑。“而且她也没再生孩子。”
“很聪明,很现代化的做法。”她说。
“我喜欢理智的人。继母不只理智,而且理性,我受她影响很深。”他说。
“那真不容易,”她由衷的。“通常两代之间已有隔阂,何况还是继母。”
“我也认为她难得。”思哲望着窗外。“她比我大五岁。”
“什么?!”美德以为自己听错了。
“继母比我大五岁,”思哲还是淡淡的。“父亲五十岁娶她,那年她二十五。”
美德慢慢皱起眉头,她不能想象这件事,更难明白的是,他为什么把这种事告诉她了
“你母亲呢?”她忍不住问。
“我很小的时候她已去世,一直是我父亲照顾我,”思哲喝一口茶。“父亲也是教授,他教物理,而继母
——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哦
——是这样的。”她说。师生恋一直都存在的,是吧!与流行无关。
“继母在美国拿了硕士学位回国,然后才嫁给父亲,”他似乎在解释什么。“所以我相信他们之间是感情,而不是什么盲目的迷惑或崇拜。”
“他们仍在台湾?”美德问。
“父亲在台湾,继母
——在此修博士学位。”他说。是光线的反射吗?他眼中光芒特殊。
“在长岛石溪纽大,跟杨振宁。”
“替你煮饭的是她?”她心中灵光一闪。
“是。她的暑假还没结束。”他说。
“放暑假怎不回台湾看你父亲?”她想到就说出来,完全是直觉的。
“大概
——一她想明年拿到学位才回去。”他说:
“不是小孩子,也不是第一次离开家。”
“她是怎样的人?当然,她的年龄也不会很大,”美德很感兴趣。“很想见见她。”
“会有机会的。”他微笑。“她是很特别的一种女性,我不知道你能否接受她。”
“我接受任何与我不同型的人,”她立刻说:“我很好奇,尤其听你这么讲她。”
“下次
——如果有空,可以到我家坐坐,”他说,
“继母做的江浙菜一流。”
“你怎么称呼她?继母?”她问。
“我叫她名字,”他笑起来。“她嫁父亲时我已念大三,她才二十五岁,叫她什么呢?”
美德想想,换一个坐姿又问:
“她和你父亲是恋爱吗?”
“我不知道。”思哲还是笑。“我和她是很客气、很礼貌的,怎能问这种问题。”
“我很想知道。”她充满了好奇。“年龄相差二十五岁的人,又是师生,这中间的故事一定很曲折、动人。”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摇头。“我很象父亲,我认为他们是一对做学问的伴侣。”
“做学问的伴侣?”她睁大了眼睛。“生活之中并非只有学问,他们若是这样
——岂非太枯燥?”
“枯燥?!”他很不以为然。“在学问上的追求
——我以为比第五街的一切更引人入胜。”
“你可以这么说,这是现实与角度,”她笑。“韦,生活中除了学问之外,你还有什么?”
“目前
——没有。”他犹豫了一下。
“那么
——你想要什么呢?”她再问。
他想,考虑着,神态是认真的。
“肯定的,有一些我向往的东西,但我无法具体的说出来。”他说:“因为它还没有成形。”
“说得很虚幻。”她笑。
“事实上现在讲来的确是虚幻,”他笑。“在美国冷寂的生活中,有时即使虚幻的东西,虽还没具体,还不曾抓到,但也是种安慰了。”
“纽约中国人很多,留学生也不少,你不参加他们的活动吗?”她问。
看他把茶喝完,她又去为他添一杯。
“有时参加,不常。”他摇摇头。“我是个不合群的人,我很自觉的把自己分开来。”
“为什么这样做?”她问。
“不知道。”他又笑。他笑起来很好看,把他论起学问,来时那种认真的表情冲淡不少。
“或者是——我说真话,许多事在我看来是幼稚。”
“比如呢?”她追问。她对他的一切很感兴趣。
“比如请些歌星来唱歌的联欢会,”他笑。“大家一起唱‘梅花
’就表示爱国?又譬如一些比较小型,在留学生家里的聚会,都很无聊,比房子大,车子大,比学位,我觉得没有什么意义。”
“也不全是如此,”她摇头。“我认识一班朋友,他们都很好,完全不是你说的那样。大家玩在一起很快乐,如果你愿参加,他们一定很欢迎。”
“我考虑一下,”他说:“我不是那么容易和人相处的,我
——不怎么受人欢迎!”
“怎么会?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她说。
“我们
——时间还短,你可能并没真正了解我,”他笑。
“了解之后,说不定你会害怕。”
“害怕?怎么用这两个字?”她问。
“是。对有些事情,我不近人情。”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