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免费阅读!

穆斯林的葬礼第10部分阅读(2/2)

作者:未知

一件也舍不得。但是,妻子逼得他没有退路,为了让女儿得到升学的权利,他不得不忍痛割爱!商、周、秦、汉、唐、宋、元、明……他实在不肯出手,那是他的眼睛,那是他的心!选来选去,他从中选了一件年代较近的清代玉器,便是那件乾隆翠珮,在手中玩摩再三,最后还是一闭眼递给了妻子:给你,你拿去吧!只当我没有过这件东西,并且永远也不想再看见它了,就等于它已经毁了,不存在了,我也就不必为失去它而伤心了!……他哪会想到,妻子不知委托了一个什么样的笨蛋、蠢材,北京城有那么多收购古董文物的商店你不去,偏偏送到他工作的特艺公司来卖,还被“二五眼”错当成了碧玉!现在,这件东西在他的眼皮底下冒了出来,拿在他的手里,他在“鉴定”自己的心头肉,却又不能相认!

    韩子奇的心里忍受着像失去亲生骨肉、切掉自己的手足一样的痛苦,而这痛苦,他又不能向任何人诉说,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默默地放下了放大镜,放下了那块翠珮,伸出冰凉的、颤抖着的手指,轻轻把它推开,一句话也没说。

    “二五眼”急着问他:“韩先生,您看清楚了吗?到了儿是碧玉,还是翠?”

    韩子奇没有答话。现在,说它是石头、是泥土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这件东西已经不属于他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折磨这个爱玉如命的人啊!

    经理愣了:“老韩,您当年可是名满京华的‘玉王’啊,怎么会连翠和碧玉都分不出来?不可能!您再仔细看看,外宾还等着买呢,今天下午就来取!”

    像一把利刃刺入了韩子奇的心脏!他现在还算什么“玉王”?天底下有这样窝窝囊囊、忍气吞声的“王”吗?他连当个玉“奴”的份儿都保不住了!

    “不能卖!乾隆翠珮怎么能卖呢?”他的手重重地落在桌子上,这怒而拍案的突然举动把经理和“二五眼”都吓了一跳!是的,韩子奇参加工作十年来,从来没有发过脾气,这一次,他在人前失态了!

    “二五眼”快快地把桌上的翠珮拿走了。经理却并没有因为韩子奇的发火而生气,他走出去的时候,兴奋地对“二五眼”说;“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要不是老韩,这只翠珮就保不住了,你听见没有?是乾隆的!”

    业务室那边又响起了笑声,是那几个小年轻又在帮着经理围攻“二五眼”,逼着他当真在工作证、户口本上更名改姓。在那轻快的笑声中,韩子奇感到自己的全身都松垮了!

    他没有等到中午下班,就推说身体不舒服,向经理请了假,经理关切地让他回去好好休息,还说本来就不必天天来上班,在家里整理整理资料也是一样的。

    他恍恍惚惚地走出办公室,外边正下着毛毛细雨,他没带伞,就冒着雨回家,反正雨也不大,他甚至希望下一场瓢泼大雨,冲一冲心中的憋闷,才痛快!他闷着头走在楼梯上,裸露在室外的水泥楼梯被雨水淋湿了,很滑,他扶着栏杆,慢慢地走下去。细雨膝胧了他的眼睛,他总觉得那只翠珮在眼前晃动,晃动,脚下像踩着浮云,踩着棉花……

    “老韩,您等等!”身后突然传来经理的喊声。

    他在恍惚中猛地一惊,还没等回过头去,脚下踩空了,他身不田己地一头栽下去……

    “老韩,老韩!”

    他顺着湿漉漉的、坚硬的水泥楼梯往下翻滚,头晕目眩,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清醒了,明白了自己出了什么事。

    他听见妻子痛哭着,在埋怨,在责问:“都是让你们给逼的、赶的吧?这么大岁数了,还能这么狠着使他吗?”

    “没有啊,韩大嫂,”这是经理的声音,经理也在这里!“我让他回去休息,见他没带伞,就追着给他送伞,谁知道就在这时候……唉!韩大嫂,领导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老韩的伤治好,他是国宝啊!您放心,千万别太着急……”

    不着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就什么急也不着了,韩子奇在心里说。谢谢你到这时候还能送我一个“国宝”的雅号。其实我这个“国宝”早就该打碎的,打碎了也许就一钱不值了。我这一辈子都在拼着命地往前奔,往前赶,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早晚也是这样吧?也许这个跟头就把命栽进去了,我……会死吗?唉,活着太艰难,心里装着那么多的痛苦,嘴里又什么都不能说,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死,也许就了却了忧愁,结束了烦恼,就什么都不管不问了!可是……不……不能死,我怎么能丢下那些玉?怎么能丢下女儿?女儿还有四年,才能大学毕业!

    下了汽车,新月就朝着同仁医院没命地奔跑,她面色苍白、呼吸急促,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是那绵绵的细雨,是那浑身的汗水,是那顺着脸腮流淌的眼泪……

    她跑着,顾不上在冰冷的雨水中膝关节的刺痛,顾不上肺部的憋闷难忍,顾不上心脏慌乱地狂跳,她从来也没有跑得这么快、这么急、这么远,路太远了!

    她奔进医院的大门,奔向那刺目的三个大字:“急诊室”!

    一个什么人,拦腰抱住了她?噢,是姑妈!

    “姑妈……姑妈……爸爸呢?”她问,剧烈地喘息着。

    “新月儿啊,你可来了!”姑妈放声大哭起来,“你爸爸……肋条骨……”

    “啊?!”新月挣脱姑妈,向急诊室的大门扑去!

    门里边挤着一群人,妈妈、哥哥,穿白大褂的大夫、护士,还有爸爸单位的领导,爸爸呢?

    爸爸躺在床上,闭着眼,一动也不动,那张平时黧黑的脸,现在白得像一张纸,头上、胳膊上、胸脯上都裹着绷带,雪白的床单上,沾着鲜血!

    “爸爸!”一阵剧痛把她的心撕裂了,她扑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是……新月?”韩子奇猛地一震,发出沙哑的呼唤,“新月!”

    “不要动,安静!”护士按住了他。

    “新月,新月!”她的亲人们都慌了!

    新月听不见他们的呼唤,她那湿漉漉的肢体倒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新月!”天星扑过去,跪在地上,抱起了妹妹的头,“新月,你醒醒,爸爸没事儿!你醒醒!”

    新月没有醒来,她那洁白的面颊涨得紫红,发青的嘴唇流出粉红色的血水……

    大夫、护士急匆匆跑过来,又投入了一场紧张的抢救!

    听诊器在新月的胸部游动,血压计显示出指数:60/40……

    “大夫,大夫……”姑妈紧张得浑身哆嗦,泪流满面,连话都不会说了。

    “大夫……这孩子……”韩太太慌乱地挤在旁边,“她跟她爸爸连心啊,准是急坏了!”

    “心律不齐,有杂音,满肺水泡……”大夫的面孔严峻得吓人,摘下听诊器,对护士说,“急性心力衰竭!把她抱到床上去,呈半坐位,立即输氧,静脉注射毒毛旋花子k,0。25毫克……”

    “啊?心力衰竭?”天星把妹妹抱上病床,他的胳膊在抖,嘴唇也在抖,妹妹的病把他吓傻了,“她还不满十八岁,怎么会……衰竭?”

    大夫、护士顾不上解释,紧张地抢救新月!

    “主啊,要了这孩子的命了!”姑妈急得跺脚,抱着韩太太,姐儿俩都吓得哆嗦。

    韩太太抓着姑妈的手:“瞧瞧,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一天病倒了俩,这叫我是死是活啊……”

    “新月……新月……”韩子奇挣扎着,呼唤着。

    “不要说话,不要动,”护士按住他,“你要主动和我们配合,避免断骨刺伤内脏……”

    此刻,刺伤韩子奇五脏六腑的不是断骨,而是掌上明珠的突遭不测,而这,正是为了他!

    新月半卧在病床上,毫无知觉。

    像炮弹似的氧气瓶推过来了,护士为她插上吸管,“咝咝”的气流缓缓进入她那极度缺氧的胸腔。护士紧张而镇定地为她注射,在四肢轮流扎止血带……

    天星紧紧地盯着妹妹的脸,连眼都不敢眨一眨。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个惯于在心中忍受一切的老蔫儿、拧种,却流下了热泪:“干吗要告诉她?爸爸的事儿找我就成了,新月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你们真浑啊,谁给她打的电话?”

    “是我……我让打的,”特艺公司的经理沮丧地说,“当时急着要通知家属,在你爸爸的记事本儿里只找到这么一个电话号码,就……唉!谁知道这姑娘心脏有毛病?”

    “胡说!”痛彻肺腑的天星六亲不认,谁都敢骂,“我妹妹没病!谁说她有病?”

    经理自然不敢再言语,不幸的是,大夫说话了:“根据现有的症状,病人的心脏很可能早就有严重问题……”

    天星、韩太太和姑妈都惊呆了!

    “病人的家族有心脏病史吗?她的父母有没有……”

    “没有啊!”韩太太说,“我跟她爸爸哪儿有心脏病啊?”

    “没有,”姑妈又补充说,“我们这一家子人,压根儿就没有一个人得过这样儿的病!”

    “那么,病人过去有风湿病史吗?就是说,是不是经常关节疼?”

    “没有啊!”韩太太回答。

    “哎,这倒是有过,”姑妈说,“她小时候,我跟她一屋睡,一变天儿她就说腿疼,我给她揉揉、悟悟,过几天也就好了,没当回事儿。大夫,这碍事吗?”

    大夫没有明确回答,只说:“先观察观察吧,她恐怕需要住院做系统的检查和治疗。”

    新月渐渐地苏醒过来了,睫毛闪动着,像是要睁眼,却睁不开;嘴唇嚅动着,像是要说话,却说不出,只轻轻地吐出低得几乎听不见的两个字:“爸爸……”

    “主啊,缓过点儿来了……”姑妈惊喜地抹着眼泪。

    “新月,甭惦记你爸,你自个儿觉得好点儿了吗?”韩太太把嘴凑到女儿的耳边,“新月,妈在这儿呢,你睁眼瞅瞅妈……”说着,话就被泪水噎住了。

    “不要跟她说话,病人必须保持绝对安静!”大夫说,朝护士一挥手,“把病人送观察室!”

    病床的胶皮轮子缓缓地移动,连同那像炮弹似的氧气瓶,一起陪伴着新月,出了房门……

    亲人的心也跟着她去了……

    祸不单行,两场大难同时降临了韩家,而不管这些心灵饱经创伤的人能不能经受得住!

    春天的夜晚,清凉而静谧。绵绵细雨已经停了,空气中饱含着水分,浸润着路旁的树木,楼前的花坛,浓郁的花香混合著绿叶的清新气息慢慢地飘散。

    薄云在夜空流动,隐隐现出朦胧的月亮。那是半壁下弦月,清清的,淡淡的,弓部的轮廓清晰可见,弦部已是一片迷蒙,渐渐溶进天空。月半已过,盈满的玉轮匆匆地度过了大放光明的短暂时刻,迅速地亏损了,像被潮水一点一点地浸没……

    淡淡的月光照着同仁医院的大门,门媚上,已经早早地装饰了红底金字的横幅:“迎接五一”。救护车、小汽车匆匆地出出进进,车灯在湿润的柏油路上闪烁着流动的光影。急诊室门口亮着刺眼的红灯。宁静的夜,医院却从来也没有安然入睡,几乎在任何时刻,它都在接待突如其来的伤员和病号,器械在奔忙,药剂在流动,新生婴儿在啼哭,垂危病人在呻吟。医院,生死场;医院,天使和死神搏斗的战场;医院,交织着科学的无情和人类的多情……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进外科病房,和门旁地下的脚灯微弱的光亮交相辉映。

    病房里静静的,同室的病人都早已入睡了,发出均匀的鼾声。只有韩子奇还醒着,被痛苦所煎熬。

    他的伤势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重,经过多种手段的仔细检查,他的头部没有造成脑震荡和颅骨出血,四肢也没有骨折,只是肋骨断了一根,而且是封闭性的,既没有刺破皮肉,也没有扎伤内脏和胸膜。他的休克是由于精神过度紧张造成的,头破血流也只是划伤和擦伤。清理了血污之后,护士轻而易举地就把伤口处理了,包扎好,完事儿了。肋骨的骨折,幸好折而未断,加以固定措施之后,并不妨碍他的正常呼吸、进食和轻微的活动。大夫说:“您把家里的人都吓坏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如果不愿意住院,可以拿些药物回家去休养,过几天再来复查,估计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但公司经理还是要求让他住院,怕发生意外,损失了这位“国宝”。于是,韩子奇被送进了外科病房。

    应当说,他摔伤之后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万幸了,应该高兴了;但是,他现在焦虑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而是女儿!谁能够想到水灵灵、活泼泼的新月会突然倒在他面前?谁又能想到由于这意外事故才突然发现新月身上早就存在了那种病?太可怕了!在急诊室突然听到大夫说出“病人的心脏很可能早就有严重问题”那句话的时候,他几乎要昏厥!怎么会?怎么会?……现在,女儿被送到观察室里,他被送到外科病房来了,心连着心的父女被隔开了,在这种息息相关的时候!他不知道这儿离观察室有多远,他想听到女儿的声音,轻轻地叫一声“爸爸”,哪怕是一声呻吟呢,也对他是一点儿安慰,但是,听不到,一点儿也听不到!

    他悔恨自己,身为父亲,为什么过去对女儿的病没有一点儿觉察?他埋怨妻子,身为母亲,心应该比男人更细一些,你都想什么呢?把孩子给耽误了!妻子在他床前垂泪,说压根儿就没想到新月会得这种病,也不懂啊!……是的,她不懂,家里的人谁也不懂,这不能光怨她一个人。“唉,你走吧,别守着我哭!我这儿你们谁都别管,都去给我看着新月去!”他把妻子赶走了,他希望在女儿需要亲人的时候,当妈的一定要守在她身边,让她感到温暖。

    现在,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折磨着自己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十八年的岁月在他眼前倒流,他看见女儿又回到了那饱含着苦难也饱含着欢乐的童年。女儿出生在不幸的年代,但她理解不了那么多的不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欢笑。稚嫩的童心,金子般的童心,本能地认为世界是美好的,人生是美好的……

    凉风从窗缝中透进来,窗帘轻轻地晃动,月光也轻轻地晃动,他又看见了那个难忘的月夜……

    那一年,他正好“四十而不惑”。他在月光下徘徊,心中却惶惑不安,心被窗子里面的呻吟紧紧地揪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新生命就要诞生了,他心怀忐忑,默默地祝愿母子平安。

    终于,他听到了婴儿娇美的啼哭声,他疯狂了!

    “噢,是个女儿!”他听到接生的人在向他报喜,他陶醉了!

    “女儿?就叫她‘新月’吧!”他喊道。那时候,天上的一弯新月正朝着他微笑。其实,这个名字他早就起好了,他已经有了一个天上的星星,这一个,当然是月亮!

    第十八个年头到来了,他的新月突然倒下了!

    脚步声,轻轻的脚步声,衣裙摩擦的窸窣声,是谁来了?他睁开眼,在朦胧的月色中,他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穿着白色的衣裙,正向他款款走来……啊,新月!不,他没有喊出声来,这不是他的新月,是查夜的护士!

    小护士捏着手电筒,轻盈地在病房里转了一圈,正要悄悄地退出去,“同志……”韩子奇叫住了她。

    “三床,什么事儿?”小护士折身向他走过来。

    “同志,我想问问你,”韩子奇急切地说,“心脏病是怎么得的?”

    “心脏病?”小护士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这个幽幽的黑影,“你全身都检查过了,没有心脏病,好好儿地睡吧,都半夜了!”说着,就要走开。

    “哎,不是我,”他吃力地叫住她,“我只是想问问……”

    “你没事儿问这干吗?”小护士觉得这个老头儿骨头伤得不重,神经倒似乎不大正常。

    “我……我有一个女儿,也跟你这么大了,可是她……她得了心脏病……”韩子奇望着这个身材娉婷的姑娘,泪水噎住了他的嗓子。

    小护士沉默了,她没有走开,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了一颗慈父的心。“哦,那要看什么情况,”她说,“比方说,遗传的可能有没有?”

    “没有。”韩子奇肯定地回答,“我和她妈妈都没有心脏病。”

    “嗯。”小护士思索着说,“父母没有心脏病,子女也可能会有的,如果母亲在妊娠期得了传染病、营养不良或者心清压抑,都有可能使胎儿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

    “噢?”韩子奇茫然地答应着,他极力追忆着新月出生之前的情况,和小护士说的可能性相对照,似是而非,若明若暗。因为在新月出生的那个年代,孕妇“营养不良”、“心情压抑”是很难避免的,但这就一定会造成先天性心脏病吗?“不,不像,”他说,“我女儿在幼儿时期曾经接受过很严格的身体检查,并没有发现心脏有问题,而那家医院是以治疗心血管系统的疾病著称的,不会有这样的疏忽!”对了,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那位老专家用英语对他说:祝贺你,有这样一个又美丽又健康的女儿!

    “那……也许是后天性的了,”年轻的小护士努力搜寻着所学过的那一点儿基础知识,很难圆满地回答这个老头儿的提问,但她很快就找到了解脱自己的困境的办法,“不见到病人,这不好判断,您最好带您的女儿到医院来……”

    “来了,她已经来了!急诊!”韩子奇悲哀地叹息。

    “哦,那就相信大夫吧,内科的卢大夫是有名的心脏病专家,他们会把您女儿的病治好的,您就别这么瞎着急了,快点儿睡吧,您也是病人哪!”

    小护士步履轻盈地走了,韩子奇看着她那俊秀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暗自感叹:为什么偏偏让我的女儿摊上这种病……

    他根本无法入睡,心飞出了病房,去寻找女儿……

    急诊观察室的窗口,还亮着灯光。

    电镀金属支架上挂着盐水瓶,一根胶皮管垂下来,中间的玻璃观察管里,药水以比时钟的秒针慢得多的节奏,不慌不忙地掉下一滴,一滴,又一滴……

    胶皮管连着新月的手臂,这只手臂静静地搁在床沿上,五指无力地半张着,苍白,纤弱,一动也不动。

    输氧的胶皮管连着她的鼻腔,她的上半身仰靠在半支起的床上,脸侧向一边,面部的青紫已经有所减退了,呼吸也已经均匀,她像是安详地睡着了。

    天星坐在妹妹的床前,眼睛紧盯着玻璃观察管里的水滴,那每一次无声的滴落,仿佛都打在他的心上。

    他已经这样坐了好几个小时。天黑以后,他就把妈妈和姑妈都赶走了。“走吧,你们都回家去,省得在这儿哭哭啼啼地,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尽添乱!这儿留我一个人就成了,你们走吧!”他显得对两位老人很无礼,但也没有人挑剔他,这是什么时候?谁心里都乱。他那粗鲁的言语里,不仅有烦恼,也有爱,他怕妈妈和姑妈也病倒了,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家里经不起再增加新的打击了。爸爸倒下了,妹妹倒下了,他知道他这个长子的肩膀上已经压上了多重的分量。

    陈淑彦坐在他的身旁。下班之后,她没有直接回家,却绕道儿到韩家去看看,事先她并不知道韩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只是因为想新月,想问问韩伯母,“五一”节新月回家吗,谁知一进韩家的门,就听到了这可怕的消息,她连家也没回,就匆匆赶来了。

    “新月,新月……”她轻轻地喊着挚友的名字,看着她那怕人的脸色,似睡非睡的衰弱神态,两眼就被泪水模糊了。新月,她天天想念着的新月,充满青春活力的新月,生活得比任何人都幸福的新月,怎么会突然病成了这个样子呢?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抚着新月的手,把脸贴在她的耳旁:“新月,我来了,我是淑彦……”

    “你别叫她,她好容易睡着了,别叫!”天星俨然是妹妹的守护神,他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妹妹,对陈淑彦下了逐客令,“你瞅瞅她就得了,走吧!”

    “天星哥,我……我怎么能忍心走呢?”陈淑彦擦着泪说,“你就让我在这儿看着她吧,看着她……”

    看起来,要把她赶走是困难的,天也已经晚了。天星梗着脖子,没说话。陈淑彦默默地搬过一张凳子,坐在新月的床前。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和天星在一起,大概也是第一次正式面对面地说话。以往她去找新月,天星总是视而不见似的,没什么话可说。寒假里,新月曾经悄悄地向她透露了妈妈的意愿,希望她能够和天星……她当时一愣,脸就红了。奇怪得很,随着她和韩家的交往越来越密切,几乎经常见到天星,但她却从来也没有往这上面想过,只觉得新月的哥哥就等于自己的哥哥罢了。她沉默了一阵,问新月:“你哥还没有对象吗?”“当然没有,要不,我还问你干吗?”“这是他的意思吗?”“差不多,他听我妈的,我妈就等你一句话。”她又沉默了,开始认真地把天星当成个“对象”来考虑。她对天星了解得其实很少,想来想去,觉得这个人除了脾气蔫、不爱说话,倒也是个老实人,没什么不好。她想起韩伯伯、韩伯母对她的恩情,没齿不能忘;想起和新月的友谊,也算得上是莫逆之交了;想起韩家的幸福、和谐的家庭气氛,不由得爱屋及乌,叹了口气说:“唉,这也许是真主的安排!”后来,新月就把她的口信儿告诉了妈妈,妈妈又告诉了天星,这两个人之间就有了一条无形的、似有似无的红线,她再到韩家去,一见着天星就觉得脸红了,也就更不敢说话了。……现在,她破天荒地叫了一声“天星哥”,并且大胆地要求留在他身边,这都是为了新月,新月的病使她顾不得一切了!

    他们就这样坐着,坐着,谁都不说话,两双眼睛都在盯着新月。为他们牵了红线的这位小小的“月老”,怀着美好的愿望、单纯的热情,替他们谋划着幸福的未来,她自己却突然跌入了灾难!

    输液瓶里的药水缓慢地滴着,陈淑彦和天星腕上的手表指针匆匆地走着,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倦意,心里只有新月。患难使人的思想单纯了,友谊把人的灵魂净化了。

    值班护士又来了,默默地察看了新月的脸色,听了心肺,量了血压。

    “大夫,她怎么样?”陈淑彦站在旁边,轻轻地、急切地问。为了能听到一点儿详细的回答,她有意尊称护士为“大夫”,就像她在文物商店,为了谨慎地搞好关系,对哪怕只比她早来三天的年轻人也尊称“师傅”。

    “好一些了。”护士只说了这几个字。

    陈淑彦和天星同时舒了一口气,“好一些”就是好消息啊!

    护士又给新月打针。

    “大夫,这是什么针?”天星问。

    “洒利汞。”

    “是特效药吗?您可一定要用最好的药啊!”

    “这就是特效药,是利尿的。”

    两人又舒了一口气,他们虽然都不明白利尿和心脏有什么关系,但听到“特效”二字,就充满了希望。

    “大夫,看这样儿,她明天就能好了吧?”天星迫不及待地追问,两眼炯炯有神。

    “明天?明天你们得给她办住院手续呢!”护士毫无表情地说。

    “啊?还要住院?您不是说她见好了吗?”天星愣愣地问。

    “这只能暂时缓解一下她的心力衰竭,病还得住院治疗,全面检查:透视、验血、做心电图、查基础代谢……以后的事儿还多着呢!心脏病哪儿能这么容易好?弄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天星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护士检查完毕,都记在病历上,看看输液瓶里还有小半瓶药水,就走了。

    “一辈子的事儿?一辈子的事儿……”天星喃喃地自语,两只大眼睛充满了恐惧。他本来是一个不知道什么叫恐惧的人。

    “天星哥,”陈淑彦扶着新月的床栏,悲戚地擦着眼泪,“新月她怎么会得心脏病啊?”

    “心啊,”天星痛苦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吊在顶棚上的日光灯,发出悲愤的感叹,“人的心能有多大的地方?能装得下多少苦?她太苦了,太苦了……”

    他本能地认为,给妹妹带来心脏病的,一定是——苦!

    “苦?”陈淑彦疑惑地说,“新月没有受过苦啊!在我们同学里头,没有一个人能像她生活得那么幸福,家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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