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太阳》免费阅读!

第二个太阳第1部分阅读(1/2)

作者:未知

    更多好书 敬请登录。。

    第二个太阳

    作者:刘白羽

    1949年4月的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兵团副司令秦震奉命离开北京前去华中战场指挥消灭国民党白崇禧部的战役。在向南急驶的军列上,他又收到了周恩来同志的急电,令他探听黛娜的下落并设法营救。黛娜是秦震唯一的爱女白洁的代号,她受中央派遣已秘密打入国民党上层多年。更多……

    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

    序曲

    第01章 暴风雨中的急报第02章 深沉的大地

    第03章 情深如海第04章 心潮澎湃

    第05章 追索第06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

    第07章 天穹的回响第08章 钟声送走多少欢乐,多少哀愁

    第09章 汉江月第10章 山洪暴发

    第11章 夜露第12章 永生之门

    第13章 湖上风云第14章 启示

    第15章 火种第16章 惊雷骇电

    第17章 音讯杳然第18章 曙光在望

    第19章 英雄奏鸣曲第20章 微笑的太阳

    尾声附录:病中答问

    内容概要

    1949年4月的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兵团副司令秦震奉命离开北京前去华中战场指挥消灭国民党白崇禧部的战役。在向南急驶的军列上,他又收到了周恩来同志的急电,令他探听黛娜的下落并设法营救。黛娜是秦震唯一的爱女白洁的代号,她受中央派遣已秘密打入国民党上层多年。

    解放大军齐集华中前线。此时,敌军已在武汉市区各要害部门埋设了炸药,为确保武汉重镇不致受到重大破坏,中央军委命令正面对敌的秦震所部暂按兵不动,另派一支部队从武汉下游渡江,形成夹击之势,迫敌西向,然后在鄂西、湘西一线歼灭敌人。华中战场出现了少有的沉寂局面。

    秦震这时也得知白洁已被捕人狱,他虽以极大的毅力克制住情感,但沉重的打击一时间使他变得苍老许多。他把此消息告诉了白洁的恋人——陈文洪师长。陈文洪的心如同坠入冰窟,他以出奇的冷静无声地接受了这一现实。他与白洁在延安相识,渡过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热恋生活,然后便劳燕分离,他走向抗日和解放战争前线,而白洁走上了更为艰苦的敌后战场,他们长时间都不知道对方身处何地,但两颗年轻人的心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一直紧紧地联在一起。

    从东面切入武汉后方的我军突破了长江天险,我军的正面攻势也排山倒海般地展开,秦震带领先头部队率先攻入武汉。在各方力量的配合下,白崇禧没敢实行炸毁武汉的计划狼狈撤退了。武汉完整地回到了人民的怀抱。秦震命令陈文洪向监狱前进去营救白洁和狱中的同志,可是白洁却被敌人事先押走了。秦震再次压住内心巨大的伤痛,投身于繁重而又复杂的军政事务中。过度的劳累,精神和情感的高度紧张终于使他病倒了。在病中他仍在激励陷入痛苦中的陈文洪和与母亲失掉联系的师政委梁曙光振奋起精神,并带领他们很快又开赴了西线战场。西线兵团司令董天年在樊城与秦震汇合,他转达了周恩来同志对秦震的关心并提醒秦震把眼光放远,将来担起建设国家的重任。老将军的话扫清了秦震积压在心头的痛苦和哀伤,他的心境变得宽阔,坦荡。他带着精干的前线指挥部,亲临战场,直接指挥部队。

    南方变化无常、懊闷潮湿的天气和铺天盖地的蚊虫,给这支来自东北战场的部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困难,一些战士开始思乡,变得烦躁不安。秦震为自己的准备不足而负疚,他亲临后勤部队,督促给养和弹药尽快送到前线战士手中。部队以日夜行军一百八十里的速度迅速插向长江一线,陈文洪身先士卒,一直走在尖刀连六连的后面,指挥部队占领长江滩头阵地后,又迅速拿下战略要地沙市,粉碎了敌人炸毁江堤、水淹三军的企图。敌人逃入武陵山中,这时游击队员老黄送来情报,白洁就被押在虎跳坪敌人军中。

    胜利助长了陈文洪的骄傲情绪,加上他急于救出白洁,在虎跳坪战斗中急躁冒进,不仅给我军带来极大伤亡,而且还放跑了敌人。秦震一直以隐隐的父爱的心理关怀着陈文洪的成长(虽然陈到现在仍不知秦震就是白洁的父亲),他忍痛严厉地处分了陈文洪,但仍信任陈文洪,继续让他带兵打仗。陈文洪终于在以后的战斗中以赫赫战功洗清了自己的耻辱。

    敌人在撤退时,再次将白洁绑架走。在牢房墙壁上,白洁用手指甲刻下“白洁不死”四个字,秦震抚摸着这四个字,心如刀绞。正当秦震带领军队节节推进,最后胜利在望时,一封急电把他召回武汉,很快他又从武汉来到北京,参加酝酿筹建新中国的全国政治协商会议。他在天安门城楼亲眼看到第一面五星红旗冉冉升起的雄姿,在胜利的喜悦和狂欢中,他心中隐隐有些凄楚,他想起无数牺牲的战友、亲人,还有生死未卜的女儿……

    开同大典后的第二天,周总理派车把秦震接到中南海,他亲自告诉秦震白洁已经牺牲的消息。在新中国的黎明刚刚到来的时候,白洁却倒在了敌人的屠刀下,在中弹的一刹那,她看到了向她飞跑来的陈文洪,她为亲人留下最后的一缕微笑。周总理非常喜爱白洁,同秦震一起深情地回忆白洁生前的事情,然后他话题一转,传达了中央命令秦震脱去戎装转到建设部门的决定,周总理委托秦震抓一下交通问题。秦震向总理请假,再次回到了前线,他要交待手中的工作,同时他还想看一下女儿的坟墓。在一片翠林环抱的山坡上,有一座白色的石碑,秦震把一束洁白的野花放在墓前,献给自己唯一的女儿。

    序曲

    无声的电波在太空中飞逝。亚细亚东方,在摇曳着苍莽长江、飞腾着汹涌黄河的中国大地上,中华民族正在凝聚着一个巨大的突变。这是死亡与新生、毁灭与创造、痛苦与欢乐交替的时刻,仿佛把亿万年的精力集结在这决定的一刻,形成一种迸发的爆力。不过,这时,太阳还沉没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历史受着磨难、生命受着磨难、太阳受着磨难。谁要承受最初一线黎明的欣喜,谁就不得不先通过炼狱的熬煎。孕育才能诞生,呐喊才能前进,熔铸才能创造。谁能不说这一刻才是真正庄严、真正伟大的时刻呢?无声的电波在太空中飞逝,它召唤未来,它召唤太阳。

    ………………………………………………

    第一章 暴风雨中的急报

    一

    一列火车向南急驶。其中一节平板车上装载着一辆小吉普和一辆中型吉普。

    兵团副司令秦震坐在小吉普司机旁边他的坐位上。

    雨水在风挡玻璃上狂泻奔流,

    风把雨水旋进吉普车厢里面,

    凉渗渗的大雨点扑在秦震的脸上,他的美式军大衣和微微敞开的军装上衣的领口,都淋湿了,雨水聚汇起来,顺着脖颈流注到胸膛上。

    参谋、警卫员几次请他搬到后面中型吉普电台车上去,他却断然拒绝了。因为在这种历史转折关头,他宁愿在暴风雨里猛进。这不只由于他平生大部分时间都在风餐露宿中度过,一个军人之于大自然,就如同一个猎手之于大森林一样,不论怎样含辛茹苦,都已处之泰然。此时此刻,秦震还有一个特殊的、甚至隐密的原因,就是这次解放北京之后,无数天南地北、相违多年的老战友骤然相见,高兴尽管高兴,可是由于岁月的销蚀,有些人彼此之间,一下不能相认了。秦震虽然面颊还是那样红润、眼光还是那样机敏,不过,仍然有人拍着他的肚子笑谑地说:“你长得福态了!”这对四十几岁的人来说,委实来得太早了一点,可惜,事实如此,他的肚子已经无法掩饰地从军装下微微凸现出来了。一般人都说这是人生衰老的开端,可是秦震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这点,正由于这个缘故,当参谋、警卫员轮流劝说要他到中型吉普去躲风避雨,他摇手拒绝之后,唇边闪出一丝笑意,——他没有想笑,甚至连觉都没有觉得,但,他确确实实得意地笑了,“……一切都在不言中吧!”他挺直腰板,坐得更牢靠些,甚至将大衣领敞开,让暴风雨直接擂响他的胸膛,在他这非凡的神魄面前,暴风雨仿佛在惊奇地说:“啊!这是一个多么坚强、多么充满青春活力的人啊!”就像无数回闯过枪林弹雨,出生入死,赢得胜利一样,现在这北方大平原上粗扩凶暴的风雨里的急驶狂奔,也给他带来无限壮志、无限豪情。

    小吉普的帆布篷,给风兜得像一只巨鸟的翅膀,飞掀扑腾,发出呼喊一般哗哗啦啦的声响。

    突然,车窗角上一个小电灯泡亮起来,发出微弱的光线。

    秦震转过头,睁大眼睛:哦,是黄参谋。

    黄参谋说了声:“首长,中央急报!”随即把一个装电报的小图囊递给他。

    这种小图囊比一个小笔记本长一些、窄一些,上面装得有锁,里面装着电报。对秦震来说,自从当指挥员以来,这个东西对他那样亲昵、熟悉,又那样诡秘、生疏。它会带给他欣喜,也会带给他忧虑;它会带给他如期实现的愿望,也会带给他不可预知的悬念。现在,他接过它,沉吟了一下,一只手撩开大衣衣襟,从军装口袋里取出老花镜戴上。打开小皮包,手指灵活地从里面抽出一张电报纸,凑近灯光,看到上面写着:

    r%秦震:

    探听黛娜下落,千方百计,设法营救。

    周恩来

    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列车在急风暴雨中猛冲,听不清车轮辚辚,只觉得有成千上万种强烈的声音聚成一种轰鸣,震天撼地。

    他的目光是微妙的,时而亢奋,时而忧郁,说明他内心急遽的变化。但最终,他的面容为一种明朗而庄严的神色所笼罩。他已经沉湎于深沉回想之中了,仿佛有一股潺潺暖流正在深深透入他的心窝。

    这天白天,秦震还在北京。中午,得到中央军委办公厅通知,要他下午七时到北京饭店一楼东厅参加一个集会。既然是军委通知,这一定是一个重要的集会,可是他不无诧异地寻思:这样的会为什么让我去参加?为什么在我赶赴华中前线之前让我去参加这样一个会?……当然,他自己是无法回答这些问题的。这是他非常紧张忙碌的一天。自从前天晚上在野战军司令部领受任务之后,他已经一日一夜未曾合眼。由于面临巨大的历史转折,整个战局即将明朗公开,野战军领导决定派秦震立即赶赴华中前线,掌握前线部队、指挥前线部队,以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骤变。秦震故作轻松地说,“我是打前站的。”但是他确已感到在兵团司令到来之前,他肩上担负的担子是多么沉重。但作为一个老指挥员,他的全部生涯似乎就在不断承受重担中度过,而且担子愈重,愈唤出他那一往无前,全力以赴的英雄气概。凭借着临阵的快感及精心做好准备工作的经验,在这一日一夜中间,他和参谋长一道研究了南下作战的一切具体部署;和后勤部长共同设想了南下作战可能发生的供应困难。余下的时间还处理了一点私人的事情,比如给远在哈尔滨的妻子写了一封信,又去看望了几个预定要见的老战友,尽管他对战争即将发生的变化守口如瓶,但人们紧握他的双手时似乎都有预祝胜利之意。跟往常一样,当一个重担压在肩头时,他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冷静、耐心、细密。这不只是一个老指挥员的丰富经验,而且已经成为他的一种自然本能。这时候如果需要一团爆炸的烈火,他也能亲自稳妥准确地点燃、引爆烈焰。每当这种时刻,他的面孔更显得红润,他的目光更显得机敏,他的全身会像朝阳一样精力充沛,意志坚定;这一天一夜中间,他思索着、命令着,一直到疲劳与困倦压倒了他。他要坐下来想想,还有什么遗漏没有?还有什么疏忽没有?不知不觉间,他埋身于那只光滑柔软的黑皮沙发,合上眼睛,沉入了梦乡。过了不知多少时间,他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军委通知他到北京饭店开会。

    按照军人的习惯,他决定提前一刻钟,也就是六点四十五分到达北京饭店。小吉普车嘎的一声停在北京饭店门前,他走上台阶,走进那旋转的玻璃门,才突然醒悟过来:这里,他是如此熟悉,他在北平调处执行部工作时,在这里楼上的一间陈设古老的房间里住过,还在翠明庄铺有日本“榻榻米”的房子里住过。那时,他曾经飞赴几个爆发战争的热点执行“调处”,曾经在协和医院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为了揭露假调停、真内战的阴谋进行过唇枪舌剑、难解难分的斗争。因此,这里的一切,对于他是那样熟稔。他一进门就往东拐,沿着镶嵌了黄色木板的墙壁,踏着红色地毯缓缓走过长长的走廊。

    那是一九四六年冬季。

    日本帝国主义投降之后,人们总以为从苦水中熬出了头,岂知内战的黑云渐渐又沉重地垂在这古老而又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大地之上了。

    你展开地图看一眼吧!

    很多地方都闪烁着燃爆的火花。

    一场不可避免的大流血,大搏战,已经无可避免,迫在眉睫。

    秦震从几个月的“调处”、“谈判”中愈来愈明晰地看到:人民的命运、国家的命运、革命的命运,只有通过血与火的战争,才能取得最后的答案。他觉得他应该回到战场上去,指挥千军万马,与武装到牙齿的敌人决一雌雄。是的,请缨杀敌的日子,又降落在他的眼前,他毫不犹豫,愉快地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他认为这才是与民族同生死、共命运的征途。

    在秦震连续不断的请求下,他奉命回到东北解放区。当他参加最后一次会议,在谈判桌上与对手进行激烈争辩后,他昂头向门口走去。那个穿着绿色茄克、戴着金丝眼镜的美方代表竟主动伸手向他握别,这也许就是所谓西方文明的礼貌吧!有着美国标志的炸弹正在制造着伤亡与悲痛……可是,秦震坦然地跟他握了手,而且露出和蔼的笑容。那个美国人说:

    “将军!希望我们不久能够见面。”

    秦震从容自若地说:

    “我将聊尽地主之谊,陪你畅游全中国。”

    他一下转过身来,猛然和国民党的代表,面对面峙立起来。他敏锐地从对方脸上看出狡黠和狂妄的神色,他从心里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厌恶,他的两道眼光利剑一样一直向那人射去。这严峻的几秒钟,是多么漫长呀。像两支剑在格斗。对方渐渐受挫了,败退了,那人的眼神黯然失色。不过,他紧皱着脸皮,还想挽回最终的败局。他似乎经过斟酌,从牙齿缝里吐出一句话来:

    “松花江的风雪很冻人呀!”

    “不,我倒替阁下担心,人民的血泪会把你们淹没!”

    那个人全身战栗了一下,面孔变得一片苍白。

    秦震唇边闪过一种奇妙的微笑,他宽容大度地伸出手和那一只冰冷出汗的手握了一下。他没想到在这一瞬间他竟然哈哈大笑,笑声像夏天的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有节制,很有礼貌,他适可而止地转身走出门去。

    “历史真是无情呵!”他想,“这事情过去还没有多久,现在我又回到这里来了。”北京饭店,还是那旋转的玻璃门,还是那分成两面盘旋而上的楼梯,楼梯上还是铺着猩红的地毯。但是曾经令他为之痛心的那些外国男人趾高气扬的嘴脸、中国女人的谄媚的姣笑、美国的香烟和法国的香水味,却永远从这儿一扫而去了。“是的,历史做出了应有的结论。”一刹那间,秦震感到四周黄色的墙壁上似乎发出了回响:

    “一切被颠倒的都颠倒过来了。”他的思路在此时打断,他已经来到东厅的门口。

    三

    秦震抬头一看,他愣住了。他原来以为自己是提前到达的,谁知这间明亮的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

    使他特别遗憾的,是一些年纪比他大的人竟已抢在他的前面,坐在厅堂中间长桌旁边在等待着了,而他却刚刚才到。

    天花板上垂下来几盏大吊灯,无数小巧玲珑组成缨络的水晶片,在许多支灯光照射下,好像成千上万细碎的星光闪闪烁烁。厅堂墙壁装有菲律宾木板镶嵌而成的半截护墙板,四面墙上亮着壁灯。在这一切光亮交相辉映之下,这个宽敞的雍容华贵的大厅显得十分寂静,庄严的寂静。秦震眼光迅速扫视了一下会场,竟没有看到一个军人,好像大部分是民主人士。他注意到一位头上戴一顶黑色小帽,目光威严,胸前铺撒着一部长髯的老人和旁边那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人低声讲了一句什么。后者用一只手拢着耳朵以加强他的听觉,而后点了点头,表情也挺严肃。这一切使得这个厅堂充满盼望、期待的气氛。而谁也不想在这时用声音或动作来打破这凝然的沉寂。就像在手术室外走廊上聚集一群人,但等手术室的门推开一条缝,传出一个声音、一个手势、一个表情来决定大家的命运一样。秦震在这么多老人、长者面前,忽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年轻!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推动他加入这个行列,但他又不敢俨然以平等的身分加入这个行列。他睃巡了一下,找着墙角落里一个皮软椅,悄悄放轻脚步朝那面走去。这一瞬间,曾经出现过的许多问号又升上心头:这样的会为什么让我参加?为什么在我赶赴华中前线进行决战之前让我来参加这个会议?……

    正在这时,七点整,一个人影在门口出现了。

    人们在一瞬之间就认出他来。

    也正因为如此,秦震两眼霍地亮起来,他的身躯竟还如此灵活,就像弹簧一样弹跳起来,一个亲切的称呼充溢心间:

    “呵,周副主席……”

    周恩来穿着一套灰布制服,朴素、大方、整洁,他迈着轻快的脚步径直向厅堂中间走去。有不少人站起来,还有人正要站起来。但周恩来制止了大家。他那在延安骑马骨折过的右手一向习惯地稍稍弯曲着贴在右胁侧,而现在却高高举起,向大家频频地打招呼。他请大家照常坐下,他那浓黑的长眉下,一双炯炯发亮的眼光,敏捷地扫视了一下会场。全场每一个人都觉得他的眼光曾经在自己脸上停留过片刻。他的整个身姿、容貌,是那样英俊而又爽朗。如果你感到了他的眼光的肃穆、庄严,你也会发现他那几乎不能令人察觉的微笑是那样和蔼、动人。他走到厅堂中间的长桌跟前,站在那里,略停片刻。整个会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他的口音永远那样清亮,咬字永远那样准确。现在,他用充满炽热之情的语调说:

    “同志们!朋友们!我报告给你们一个好消息!”

    秦震坐在皮软椅上,目不旁瞬地注视着周副主席。

    从到中央苏区以来,他不知见过周副主席多少次,他对他如此敬重、如此挚爱。娄山关、遵义、雪山草地,特别是撤出中央苏区打通湘江那次会面……像一连串电影画面,飞快地掠过脑际。他熟悉他那春风般暖人的微笑,熟悉他那霹雳般惊人的神魄,熟悉他在每一历史转折关头发出的决定性的声音。这一刻,秦震全身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和所有到会的人一样都屏住了呼吸。

    周恩来把沉稳、清晰、响亮的声音提得更高了一些,他庄严宣告:

    “既然南京国民党政府已经拒绝在和平协定上签字,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再作任何等待。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已经命令我百万大军立即突破天险长江,中国人民结束蒋家王朝统治的时日马上就要到来了!……”

    大厅里热烈的掌声顿时像大海波涛一样奔腾回旋。

    就在鼓掌过程中,秦震觉得周副主席的眼光,曾经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刹那。他看见了他还似乎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他的眼光好像无声地告诉了他一点什么,但他的脸旋即又转向大家,继续讲话了。

    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呀!历史的钟声已经由创造历史的人敲响了。

    秦震从大革命失败的血泊中挣扎出来,经历过长期战争中每一灾难时刻。但现在这个大决战与以往的战争都决然不同,富有独特的深意。于是,一种求战的欲望强烈地占据了这个老军人的心灵。他高高挺起胸脯,像接受冲锋任务的战士一样,通常笑眯眯的一双笑眼,立刻闪出威严而锐利的光芒。

    ——是的,南京指日可下,下一步就轮到武汉了……

    秦震的心已经从这个厅堂里一下飞驰到阔别二十余年的南方去了。

    此时此刻,秦震多么想跑到副主席身边去跟他握一下手啊!不过,他还是紧紧追寻着一个思念的线索:也许,就是周副主席让军委办公厅通知他来开会的,也许他是有意让他到这里来领受一下这最后决战的深意,也许他是让他到这里来接受打回老苏区的使命。不,周副主席对他那炯炯有神的一瞥,似乎还有更深的含意,好像是与他切身有关的什么事情。由于内心复杂的变化,整个大厅轰动起来之后,他的思绪已经模糊成一片。他记得有位身材削瘦、面目清癯的人,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说:他要亲自到中山陵告奠,一慰中山先生在天之灵;还有一位满头银发的夫人,用激昂的声调说:先生所希望的一天终于来到了,他没亲眼看到这一天,可是他毕生为之而奋斗的就是这一天啊……厅堂中涌起了巨大的热潮。秦震为这浪潮所旋卷、所震撼,他感受到这厅堂里闪烁的灯光、闪烁的眼光,但是,他没法听清人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不过,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凝聚成为他的信念和力量。

    秦震的眼睛湿润了,似乎有一股滚烫的热流渗入他的肺腑。

    他看了看表。暮色已逝,夜幕降临,他动身出发的时间到来了。他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他又一次望了望周副主席,周副主席眉峰簇起,目光凝重,静听着人们的讲话。秦震在心中作着无声的告别:“再见吧!副主席,我会回来向您汇报的……”他踮起脚尖悄悄顺着墙壁走出会场。

    四

    北京四月之夜,寒冷凄清。

    秦震在北京饭店门口稍稍站了一会,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他的警卫员小陈飞奔而来,把那件在辽沈战役中缴获来的美军大衣给他披在肩头。

    他从暖烘烘的厅堂里出来,觉得夜气特别凉爽、清新。他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说不出的舒畅,而后大踏步跨下台阶,向开过来的橄榄色小吉普走去。

    秦震是个着重仪表的人,他常常说:

    “一个军人就要有军人的仪态!”

    从黄埔军校出来,他一直遵守着“军容整齐”这一军人信条。不过,他现在宁愿披着大衣,也许是他觉得这样更能显示出他在临战前那种轻松而又潇洒的神态。

    吉普车飞快地把他送到前门西站。

    他跳下来,张望了一下这片黑灯瞎火的空旷之地。

    ——怎么是西站不是东站?

    他的眉峰紧皱在一起。

    他随即想起黄参谋事前早已向他报告过,军用列车停在西站。他默然一笑。

    ——为了保密吗?现在还有什么密可保呢!

    这时,他即将踏入寂寥无声的西站大门,忽然转过身停了下来。他很想再看一眼北京街头的灯火,心中涌起一股眷恋和惆怅的滋味。难道这只是对每一驻地都依依惜别的老习惯吗?不。北京解放后,他在这里和他唯一的亲人、几十年患难与共的战友丁真吾,相聚了一个多月。对于这个转战频繁、别多于聚,只有两夫妻却又经常一个在前线、一个在后方,几乎习惯于在孤独、寂寞、悬念中度日的家庭来说,这种聚首就更加可贵和幸福了。此刻,当即将告别北京投入战争的一刹那,他特别感到北京灯光的温暖,因为在万家灯火中也包含有他的一份幸福。这一回,他不愿让妻子再单独承受离愁别绪。每次离别,都是妻子只身一人给他送行,而这次,他无论如何也要为妻子送一次行。因此他安排她比他早一个星期回哈尔滨去。他对妻子说,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受命出发,而军医学院的工作却急需她回去。她喟然轻叹了一声说:“这是最后一次战争了……”她没有再说什么,但她的心像明镜一样。她深以不能伴随他一道打回老苏区,打回家乡,而感到心头空落落的。秦震在那一瞬间完全体会到丁真吾的心境、但他有意不露痕迹,若无其事,决定平平静静地分手。可是,当他站在月台上目送她时,在车玻璃窗后面他依然看到妻子那难以抑制的凄楚神色,自己心中也有些戚然。他苦笑了一下,想道:“唉,无数无数的思念就是军人的爱情的特点吧!……”

    他伸手拉了一下大衣。

    他想逐走这儿女之情。

    他不能忍耐,他从来认为感情上的衰老比躯体的衰老还可怕。

    他和她不就是随同年事日增,一次比一次更深地感觉到离别之苦了吗?

    ——不,不能……

    突然,他听到一种震撼北京上空的声音,使
小说分类